这是夏丁卯此生最窝囊的时刻,过去纵为奴仆,却遇上了好主人,待他极好。在敦煌郡时,他靠着自己的坚韧,也不卑不亢熬过了那段日子,君子更是将他当亲叔父来对待,今日竟受此奇耻大辱。
但一抬头看到一个“霍”字,心里的恼火很快就泄了气。
“君子刚回长安,大将军家,万万得罪不得!”
……
霍府很大,是西安侯府的几倍,但很多们都是紧紧关闭着的,看得出来家规甚严,霍氏奴在外面飞扬跋扈,在家里却屏息不敢言语,整个家里安静得不像话。
除了内室屋舍里少女哭哭吵吵的撒娇声。
夏丁卯直接被带进了庖厨里,霍府的几十个厨子都等在这,面色不善地看着他,夏丁卯只能尴尬地朝他们笑笑。
“你烤炙羊肉,哪个位置最好?”冯子都如此问他。
“羊后腿肉。”
“后腿的哪一块?”霍府的一个庖厨拎着根新鲜的羊腿追问夏丁卯。
夏丁卯指了,于是霍府的厨子奴仆们统统动员了起来,用飞快的速度宰羊剥皮,一口子宰了几十头羊,咩咩叫声响彻府邸,又将后腿砍了送来,挑着最好的那一点肉割了切块,按夏丁卯的要求腌制。
然后便是他拎着从家里带来的烤架大显身手了,这样烤出来与普通烤肉并无区别,直到夏丁卯将孜然粉播撒上去,如同画龙点睛,一切便不一样了。
贵人淑女自然是不可能来腌臜厨房的,足够五个成年男子吃的肉串陆续端进厅堂中,而过了大概一刻后,又端了出来,夏丁卯瞥见已经少了半个人的量,松了口气。
然后,那些还未完全凉透的烤串就被扔给院子里养的几条胡犬吃,而霍氏奴婢们则站在旁边咽了咽口水,虽然不是自家的肉,可夏丁卯瞧着也有些肉疼。
“淑女说,还不错。”
冯子都笑吟吟地说道:“夏丁卯,是这么叫对吧?从此以后,你就留在大将军府做庖厨罢!”
“冯家监!”
夏丁卯忍辱负重到现在,听闻此言是再也忍不了了,起身道:“冯家监,我不是奴仆,我是西安侯府家丞,三百石的官!”
冯子都这才想起来对方身份,面露不快:“家丞会在宴飨上下厨?”
夏丁卯让自己冷静,重新露出了笑:“西安侯刚搬来,小家小户,人手少,没法子啊,可不比大将军府,人多势众!”
冯子都点了点头,进去片刻后又出来了,扬着下巴道:“夫人说了,一个小小侯府家丞,能比得了霍氏之奴?你只要好好做,让淑女高兴,日后富贵无限!”
就算许我千金,乃公都不来!
夏丁卯不想让君子出面与大将军家结怨,这时候只能努力自己解决麻烦了,故意摊手用土味十足的蜀郡老家方言道:“说实话,我这边郡来的老朽,哪里有什么厨艺啊,只是靠了香料添色而已,大将军家的庖厨,可不比我强无数倍?”
“确是如此,蜀人而已,会做什么好菜?他如何烤炙,我都学会了,只缺了这道香料。”
大将军府的厨啬夫连忙请命,其实冯子都之所以去西安侯府这么晚,是因为霍府的庖厨自告奋勇烤了烤,但不论如何调制,却没淑女闻到的那种香味。
于是冯子都改变了想法,开始跟夏丁卯要起孜然的配方来。
夏丁卯却摊手:“配方得问西安侯,我只负责烤炙,全然不知,若是大将军想要配方,可由将军子侄出面去向西安侯求问。”
冯子都听罢大怒,他听出夏丁卯的言下之意了,意思便是,若大将军府诚心请求,配方可以商量,但若只派一个家监冯子都取,份量可不够!
他冯子都虽是霍家奴,但依倚将军势,在尚冠里乃至整个长安城,中谁人不敬?这个老家丞竟敢顶嘴?
“绑起来,打!非得问出来不可!”
夏丁卯真是又长见识了,还记得路过茂陵时,君子还在预料,或许会有飞扬跋扈的贵人大奴与他们发生冲突等等,可却平安度过。
没料到进了尚冠里,以为周边都是体面的邻居,却在大将军府遇上这种事。
霍氏大奴们正要动手,外面却响起了一声呼喝。
“大将军到!”
如同听到了皇帝制诏,所有人都跪了下来,头深深稽在地上不敢抬起,而随着霍府门扉一道道敞开,一位身材不高的卿士走了过来,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,踏得很稳,而其神色像是在思索什么事。
对院子里发生的事,霍光竟完全无视,眼看他就要走过去,夏丁卯连忙大喊:”西安侯家丞无罪,请大将军饶命!“
听到西安侯三字,霍光这才停下,转过脸来。
月光下,是看上去平平无奇的一张面孔,除了双目分得有点开,毫无特点,而眼中亦无半分波澜。
“何事?”
冯子都本想胡诌,但一抬头被霍光目光扫到,便没了勇气,只双膝跪地,如同一条狗般爬了过去,连连稽首,哆嗦着不敢说话。
而一直在院中冷眼旁观的家丞这时候才过来,在霍光耳旁轻声低语。
“蠢妇人!”
霍光那毫无变化的神情,终于有了一丝波动。
霍大将军不好女色,不好钱财,只对权力感兴趣,他在暴戾无情的孝武皇帝身边侍奉二十年多年,从未犯错。
巫蛊之祸,卫氏完蛋,他作为卫氏外戚的一员,竟安然无恙,圣宠更胜往常!
这在天下人眼里,简直是个奇迹。
而执政后,霍光不但手段狠辣干脆,还走一步看三步,总是提前为自己的政敌:桑弘羊、上官桀、盖主、燕王、车千秋埋下陷阱,然后笑着看他们踩进去。
数年时间,便干掉了所有对手,将天下大权总揽于手。内政外交上,把孝武末年几乎土崩瓦解的天下治理得稳稳当当,高呼“周公在世”者不乏其人。
在外人眼中,他是个没有弱点的完人。
但唯独这位霍夫人显,就是霍光的命门!
她是霍光唯一束手无策的人,总做些让霍光又恼火又无奈的事。
这位夫人显,曾派人进宫里替外孙女上官皇后当家,勒令所有宫女穿上穷纨,严禁她们与皇帝同房,好让十三岁的上官皇后专宠。
霍光对此无言以对。
当真是一点轻重都不分,完全拎不清大事与小事,家事与国事。
可毕竟是自己的结发妻子啊,还能休了不成?
不过近来他发现,小女儿霍成君,脾性是和妻子越来越像了。
想到这点霍光就头疼,自己得孝武皇帝遗命,辅佐幼主,挑着整个天下的重担,夙兴夜寐,唯恐出了差错。
可回到家里,却还要忍受这些鸡毛蒜皮的糟心事。
霍光最终让所有情绪消失在脸上,让家丞将夏丁卯搀起来,淡淡地说道:
“西安侯家丞,是我的家奴不懂事,让你受委屈了,勿要见怪。”
然后一挥手:“给他些赏钱,让他回去罢。”
“告诉夫人!往后若是成君再想要吃炙肉,便派人备上礼物,去西安侯府请教炮制之法,至于香料……也不许索要配方,直接出钱跟西安侯求购,用双倍价买!”
“别让天下觉得,我霍家跋扈!”
……
当身后的小门关上时,夏丁卯发现,自己已经出了一身冷汗。
他回头望了望那“霍”字,心有余悸,而在回去的路上,老夏又在阴沟里,将霍府给的赏钱,足足一整块金饼,撒手扔了进去,狠狠吐了口唾沫。
等快到家时,却看到一个人影正在外面焦急地等,看到夏丁卯,便小跑过来:“夏翁,你没事罢?”
是任弘,方才喝了碗醒酒汤,任弘清醒了一些,越发后悔答应让夏丁卯去霍府。
此刻他正焦虑不安地踱步,要是夏丁卯再不回来,任弘就要带着韩敢当打上门去找了。
“老朽去为大将军小女炙几串肉而已,能有什么事?”
夏丁卯却当什么事都没发生,笑得没心没肺,他如同许多年前,君子被敦煌风沙吓到大哭时那般,拍着任弘的手宽慰他。
“君子放心,霍大将军家十分有礼,待我很好,很好!”
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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